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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保忠:娘娘滩上,回望寂静

2016-01-04 王保忠 太原道

作者简介:王保忠,1966年生,作家。曾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等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,小说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转载,部分小说被译成英文。著有长篇小说《甘家洼风景》等10部。曾获第三届、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,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,第十四届北方十五省市优秀图书奖,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奖等。中国作协会员,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。



娘娘滩上,回望寂静

那天在娘娘滩,望着河面上成群结队的流凌,我开始回望自己近两年的行走。这万里黄河上唯一住人的小岛,如今只剩了五户人家,便是算上庙里那个和尚,总共也才九个人。据说,河流从来都是与农耕文化缠绕在一起滋养着村庄的,而今,大河并不曾断流,河边的村庄却在空落,曾经居住的人们潮水一样涌向城市,一去不复还。

这绝不是时光的某种虚构。


娘娘滩,图片来源于网络


河风强硬,突降的气温让我领略了黄河岸边的奇寒,以及非奇寒而不能成就的奇景。小岛之南的河面半个月前便已封冻,光洁的冰面反照出冬日的冷清,季节的色调简洁成了几种。从南岸过来时,脚下时而发出清脆的冰裂声。三五只船搁浅在滩边,船头朝向南岸崖壁上苍凉的古长城和烽火台,历史和现实就这样对峙。那条似曾熟悉的水泥硬道,把我引向村庄和一个传说的深处。2000年前,吕后专权,汉文帝刘恒之母薄姬被贬,李文、李广将娘娘护送至这里隐藏下来,这荒凉的小岛从此有了人烟。后刘恒继位,将母亲接回皇宫,并在滩上建起了娘娘庙。娘娘走了,李氏兄弟及后裔却留在了这里,繁衍生息,一直至今。

村头房舍前的栅栏里围了一堆火,蓝色的烟雾四处弥散,但不是炊烟,尽管岛上的生活节奏慢如几十年前。很快便知,这火,是在迎接几只羊羔的诞生。可能,这是他们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,但对于远道而来的我来说,便是遇上了喜事,再怎么也是几个新鲜的小生命啊。显然,它们刚从娘胎里挣出来,皮毛上还沾着血污,一只刚站起的小羊羔在风中战栗,一只正努力往起站,而另两只已凑向母亲的奶头,在跪乳。主人,一个河边的粗壮汉子,守在一边关注着,柔软的心事全写在了脸上;还有一个老婆子也时而凑过来看看,她是汉子的母亲。

半个小时后,坐上老李家的炕头,我才知道那汉子并非常住滩上,早搬离了。所以还时常过来走动一下,肯定是被这群羊牵来的。多年前的一场凌汛,使得这里的原住民大多搬到对面坝上去了,到了春天或秋天,他们才坐上船回来耕种或收获。

朋友把我交给老李,便因单位有事匆匆而去,这样,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,我就和这对老人厮守着。炉火捅得很旺,炕也烧得暖烘烘的,一只猫沐在从窗外泻到炕上的阳光里;院门前那条本来不很友好的狗,此时也闭上了嘴巴。这样一种乡村场景,一定是我骨子里有所记忆的,我因此没有把自己当客人,而他们,好像也没把我当陌生人。已年过八旬的老李,脸上的每道皱纹里想必都藏着一本书,却不是很擅长说话,往往说不了几句就站到院子里窗台前踩花生去了,过上一会儿又拿进屋里捡剥。这一点,甚至不及他的老婆子。关于滩上的旧事,我多是从她嘴里得知的。吃午饭时,才知道他那么忙着收拾花生,原来是在给我做下酒菜,虽然我一口酒都没喝。如此的温暖,好像是我少年时代乡村生活的一种接续,似乎,我从来就不曾离开过。

然而,客人终究是客人,我其实一刻都不曾忘记来这里的目的。



娘娘滩,图片转自商洛白娘子博客


我在滩上四处晃荡,我的影子与一架古老的汲水工具及奇形怪状的树木纠缠在一起。见得最多的是枝条纷披的海红树,“你吃哥哥的海红红,哥哥吃你的嘴唇唇”,可这种在民歌里蒸腾的果实,这个季节的滩上是看不到的。没错,这是个民歌之滩,滩上的人方言土语,对坝坝、圪梁梁……说的都是民歌里的话。只是,民歌里吃嘴唇唇的哥哥早离了村,而站在对坝坝圪梁上要命的二小妹也不见了,没嫁到城里,怕也选择了镇。

不再生长热烈浪漫的爱情了,这空落的村庄。

也不再生长民歌了,这寂静的滩涂。

那怎么,外面的人还时不时走进来,把这里当作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?而生活在此处的人们却必须面对一个泛滥的词汇:留守。这两年,我走过多少这样的村庄、这样的人家?这样的生活状态,于他们或许早习惯了,落寞也罢,孤单也罢,都当作了一种命定。设若时光可以轮回,怕是,他们也会选择离开。但不是一切都能更改的。既如此,那就是一种必然,本就没打算离开,又何以有留、何以有守?

其实,日子本就是一种观念、一种选择,谁又能说,那庙里的和尚一定就是留守?

难道一切都该出走?走出去,真的就好?



从外面转悠回来时,两张笑脸和一盆喷香的炖羊肉早等着我了,还有火炉上烙熟的新鲜花生。饭后,竟然一推碗就在炕头上睡着了,若不是朋友赶到河边,并在电话里告诉我河面上有液水了,我大约还会赖在梦里。老人听出了什么,挽留说,那就住一宿吧,明天再走。但我却急着要离开,好像稍一迟疑就会被扣住,这时,才发现,这滩上的寂寞我原是忍受不了的。他肯定看出了什么,不再留,笑笑,送我出门。

他带着我过河。他撑着一个木棍在前面探路,我小心地跟在后面。这样一个沧桑的老人,在那样一个时刻,竟然神一样让我感到安全。他把我送过河,跟我们道别,叮嘱以后再来。我说一起拍张照吧,可能觉得戴着帽子不好看,他一伸手要摘掉它,我赶紧拦住了他,这么大的风呀。

然后,我们看着他顶着风往冰河那头走去,走得很快,也稳当。

这是我这一年来看到的最结实的背影,和娘娘滩一起叠在了记忆深处。

也许再过多少年,滩上将变得空无一人,但我知道,肯定还会有一些坚挺的东西立在这里,就像我看到的那架古老的汲水工具,风吹不垮,雨蚀不掉。比如,这一天摄入我内心的图景,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温暖的传说?我由此也明白了我这两年行走的意义,除了捡拾几行快要成为化石的农耕文明的脚印,再就是寻找一些结实有力的东西吧。否则,我又怎么往前走,又怎会有前行的动力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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